库纳库纳小径游踪

 库纳库纳小径游踪



 

库纳库纳小径（Cunha Cunha Pass Trail）南北纵穿蓝山国家公园，是最富迷人魅力的景致之一。从首都金斯敦启程，环岛东行至莫兰特港，然后折向北。在狭窄的沿海平原上，甘蔗林到了花期，成片成片的，很是壮观。车子行进在甘蔗林中的乡间马路上，逐渐抬升，不一会儿，就进了山区，无边无际的山岭都是蓝山余脉。山里的公路更加窄了，几乎只容一车通行，路况不好，颠来倒去的，转角处偶尔能见到远处碧蓝的加勒比海。



 

在宗教盛行的社会里，有许多有趣的生活习俗，比如同行车内的一位老阿姨，刚一启程她就念诵祈祷文，大意是保佑一路平安，最后全车人一起说“阿门”。从地图上看着不远的距离，实际走了近三小时。行至路穷处，已经在几百米高的山顶上了，那里有一处仅十余户人家的小村子。就算人那么稀少，还是要有一所简单的教堂，我推测那可能是海拔最高的教堂。博尔特在其传记里就不无夸张地说过，在牙买加，教堂要比房子还多呢。的确有统计表明，牙买加是全球每平方英里拥有教堂数量最多的国家，但同时也是全球谋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所以国内经常有人论证说，缺乏宗教信仰是治安不好的原因之一，牙买加的例子可以轻松地驳倒立论者。



 

库纳库纳小径始于这个叫Hayfield的高山小村子，终点则在山北侧叫Ambassabeth的另一个小村子，全程8公里。库纳库纳小径穿越茂密的原始森林区，路程不短，而且没有现代交通接济，普通游客基本视为畏途，只有热衷于户外活动的人才会对其趋之若鹜。


说起山间小径，最有名的恐属美国的“俄勒冈小径”，当年西进运动沿小径穿越落基山，直抵太平洋，那绝对是一段史诗般的路途。而在牙买加，库纳库纳小径完成了类似的史诗命题，它与马龙人的历史须臾不可分离。也正因此，库纳库纳小径及其所在的蓝山国家公园注定会将来某日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成为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



 

马龙人（maroons），是殖民时代对逃亡黑奴的称呼。牙买加最早为西班牙人占领，西班牙从非洲运来大量黑奴，为其种植园服役。西班牙人对奴隶的残酷是举世闻名的，他们将黑奴视作牲口，动辄杀戮。有压迫，就一定有反抗，既然横竖都是一死，有血性的黑奴不甘西班牙人残暴统治，寻机出逃，这些从平原种植园逃跑的黑奴遁入山区茂密的原始丛林中，成为西班牙殖民者最头痛的事情之一。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剿灭马龙人，但无济于事。1655年英国人打败西班牙人后，成为牙买加的新宗主。马龙人世代居住在山林里，逃逸的黑奴首先设法寻找并归附到马龙村镇去，英国人也拿马龙人没办法。先进的火器打不过丛林里的埋伏，白人只能守住沿海的城市据点，山区则始终是马龙人的地盘。那茂密的原始丛林，养尊处优的白人老爷们望而生畏，谁进去，谁丧命。白人殖民牙买加的历史有多长，马龙人的历史就有多长。



 

马龙人中，除了黑人，也包括一些土著印第安阿拉瓦克人，因人数少，长期与黑人通婚，印第安人的影子已经找不到了。马龙人以山区为据点，逐步建起了村落，他们需要与外界进行必要的物质交换，于是穿越蓝山南北的库纳库纳小径被开发出来。这既是一条贸易小径，山里出产的物品由人力或者畜力经小径运销山下；也是一条军事要道，一旦白人来偷袭，马龙人可以迅速地沿小径后撤到更茂密的丛林地区。马龙人是游击战专家，森林是汪洋大海，马龙人是水里的游鱼。马龙人的历史绵延不绝，在牙买加岛东部的蓝山森林和岛西部的斗鸡场森林，如今依然有马龙人的聚落，政府对马龙人聚居区实行自治管理，马龙人有自己的酋长管理自己的内部事务。岛东部因常年吹信风，被称作“向风马龙人”，岛西部远离信风，叫“背风马龙人”。马龙人长期反抗殖民统治，不屈不挠，其精神被视作牙买加人的民族力量之一，向风马龙人中产生了一位独具传奇色彩的女杰，原名已不可考，独有“马龙奶奶”为人所共知。马龙奶奶会巫术，领导才华杰出，团结马龙人与英国殖民者作战。现在，马龙奶奶是牙买加立法通过七位民族英雄中的唯一女性。



 

库纳库纳小径名副其实，完全可以按照林荫小道的模样进行想象，在亚热带原始森林中的小径，看起来更加明显，因为植被密布的山上，仅有那么一条小路可以通行。我们整装待发，阴云笼罩的山顶突然下起了急雨，躲在大树下，如一把巨伞，一动不动，看雨织成帘。过了三、五分钟，雨仍无止息的迹象，只好冒雨出发了。小径本窄，雨水汇集而来，一片泥泞，运动鞋成了靴子，不一会儿就满脚满裤子泥巴。雨水浇出了大自然的所有气息，各种植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沁人心脾。而放眼望去，除了间杂的几株花朵，漫山遍野的绿色无际无涯。牙买加人对绿色特别钟情，绿色是国旗上的主色之一，牙买加工党也以绿色为标志，商店里绿色的体恤到处都是，这个岛上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是绿色。绿色是牙买加人生活中须臾不可分离的要素，人处森林内，这种感觉会更加强烈，尤其是当你意识到牙买加的绿色是终年的，永生永世都这样的绿。



 

老天爷到底眷顾我们，风把乌云吹跑了，雨也停了，山里清新明净。雨林里有数人合抱粗的大树，笔直耸立，其他树木则争相向上，走在树下，偶尔会感觉到如傍晚一样。最爽快的还是行走在竹林间，胳膊般粗的翠竹被风吹得吱嘎作响。林中有许多有趣的植物，像一种兰花，特别喜欢攀附在其他树木的枝干上，三、五株叶，就是一蓬别有情致的生命。还有一种野菠萝花，同样附生在它树上，我用手动了动，的确粘得牢实。这种附生植物多生长在森林的中下层，就算有飓风，也吹不到，归赐于生物的自然进化进程。


蓝山国家公园内有许多外界不易见到的特有鸟类及其他昆虫类生物，我第一次见到了牙买加芒果蜂鸟，浑身披油亮的黑纱。丛林太密，多闻鸟鸣，见鸟影儿实属不易，况且我们的目的是徒步行山，不能长时间停在一处观鸟。令人惊喜的还有，我在一处突兀于岩石的枯枝上见到休息中的红头美洲鹫，这种大鸟常在空中见，但很难看到它栖落的地方。美洲鹫是驭风大师，在有上升气流的山谷中，会见无数只美洲鹫随风起舞，蔚为壮观。



 

库纳库纳小径中途有护林员用毛竹搭建的休息站。休息站旁是一处通向最高峰的小路，有兴趣登高的人可以攀登，体力不济的人可以原地休息，然后绕过高峰，沿小径继续前行。我想既然来了，不妨登高看看，不想高峰看着就在那里，而通向高峰的山丘起伏不绝，再加一路湿滑，同行的人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斗。几次鼓劲儿，终于到顶，放眼遥望，云海相连，美不胜收。最大的收获是在山顶见到了几位导路的马龙人，他们手持被称作“阿崩”（abeng）的牛角号，随身带着高度朗姆酒，喝上一口，然后喷向四周的林木，念念有词，估计是祈求山神保佑。阿崩对马龙人来说，意义非凡，不同的号声代表不同的意思。一旦殖民者入侵，密林中的马龙人靠阿崩彼此传递信号，不消多久，同一消息便会传遍整座山区。在这样的情况下，武器装备再精良的殖民者还有什么法术可以施展呢？



 

绕过最高峰，库纳库纳小径沿格兰德河一侧蜿蜒下行。山高地陡，有时候听见深谷内的流水湍急撞击声，但无论怎样也看不见河流。大约在午后，终于抵达山北的Ambassabeth村，那里有一处生态旅游园，有人做饭，可吃午餐。


库纳库纳小径沿途有多处溪泉，往时行人不用负水，遇到溪流俯身即饮，条条溪水清澈透明。有些溪流流淌着马龙人口耳相传的故事，也捎带着起了些具有民间色彩的名字，如三趾溪等等。大多数的溪流默默无闻，它们一齐朝下，最后汇聚成由小变大的格兰德河。库纳库纳小径上植物无数，多不识其名，刚见了一株大的，过会儿又见了一株奇的，在密密匝匝的丛林中，很难想像会有哪株树特别让人不忘，每一株都有每一株的好。人在社会中成长，有点儿植物生长的意思，不过人的功利性更强些，求名求利，总想着图个出人头地。但在茫茫人海中，无论多么耀眼的明星都有他存在的盲区。有个故事说，一位著名的作家到学校里讲座，学生站起来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能介绍一下自己是谁么？在茫茫密林里，哪棵树敢说自己最高最大？一个人，其实不管你如何为世俗而挣扎，都注定是一株无名的树，或者一条无名的溪。不要奢望不切实际的名与利，循自然本性生活，正像山中的一草一木那样。



 

格兰德河山谷中如今还有许多黑人村镇，可喜的是，电已经随着破旧的公路进了山。村落依旧贫困，穷人居住的木板房仅供容身。我们启程返回金斯敦时，天已完全黑透，夜里只见无所事事的村民聚集在马路两侧闲聊。偏远的乡下距离现代文明太远，农村的时间几乎是静止的，似乎与外界隔绝，人们固守现状，也无力改变现状。从精神层面上来讲，这样的生活是值得羡慕的，而从物质层面来看，深谷里的生活有些让人恐惧。我从这样的生活中来，但再也回不去了。回程的路无限遥远，汽车在山谷里以跑步的速度蜗行，车窗外漆黑一片，只有远山的轮廓。大约用了4个多小时，我们才重新回到金斯敦。同样的时间，我从深圳早都飞回哈尔滨了。



 

2013/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