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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帖 2013-05-08 10:08:32
Post #1
《初见-那时中东》更新完毕---当当、亚马逊、京东、书城已上架
 
起舞灵魂 离线 起舞灵魂

《初见-那时中东》更新完毕---当当、亚马逊、京东、书城已上架

感谢大家的支持和等待,《初见-那时中东》已出版,书店和当当、亚马逊、京东有售。
如果您愿意买一本纸质的图书,我将感激不尽。
如果您习惯电子阅读,本帖也将持续更新至完毕。










写在前面的话:
1,文字涉及到的主要地点:伊朗、亚美尼亚、格鲁吉亚、土耳其、黎巴嫩、约旦、埃及等等。非攻略帖,但若有相关疑问,我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回复。

2,全文超过十万字,可能将占用较多的阅读时间,且不具备十足的趣味性,容易引起阅读疲劳。

3,游记与小说故事虚实结合,因此所有关于身份的猜测都是没有必要的(可当纯属虚构)。

4,这是一次诚恳的写作,无关其它。

5,任何转载,请以你方便的方式知会我。
    


《初见》
1.战争之创
     那一天,我又梦见大雨中的马苏雷。初夏,伊朗。

   远山在浓雾里看不清,巷子里的灯陆续亮起来。天黑得太早,湿漉漉的石板地面光影迷离。蔬菜店子尚未打烊,三五个男人在屋檐下吸水烟,吐出一口轻烟缭绕许久都不散去。烙饼的老人手脚麻利地在案前揉面。打铁铺子里还燃着红红的炉火。仍是生机勃勃的市井景象,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只有雨落下来的声音。

   就这样在窗前看雨,高山上的小村子,借宿于一栋朴素的民宅。

   未完工的土坯建筑,一楼空置,没有灯,楼梯亦没有扶手。房东老太太领着我慢慢爬上二楼,这一小段需要在黑暗中试探摸索的通道,就像诡异的神话故事里到达另一个奇妙世界之前的混沌。二楼的房间里铺满图案繁复的波斯地毯,在昏暗的傍晚,隐约还能辨识出地毯中央巨大的花团,宝石的蓝色。

   缷下背包,摘掉终日包裹的头巾,一头凌乱卷曲的长发倾泻而下。这样天生微卷的细软发质,彼此纠结,难以梳理,烦恼自知,像一团从未理清的爱情乱麻。

   找出剪刀,没有镜子,就歪着头,一缕一缕地剪了,沙沙地声响。

   我喜爱传统伊朗女人的装束,包头甚至蒙面。被藏匿起来的带有神秘感的美,需要更为独特的气质来建立辨识度。

   我甚至将自己包裹得比当地女性更为严密,避免男人们有意无意地对视和碰触。只要我不开口说话,便能轻易混入当地人群之中。德黑兰的年轻姑娘们,将发髻高高挽起,随意在头上挂一片轻薄鲜艳的头巾,走路时头巾轻盈拂动,风姿万千,连我都看呆了。原本用以禁锢女性形态貌相的装束,逐渐被年轻爱美的姑娘们演变成一种装饰。这或许是一种微小的革新征兆。

   曾经无数次梦见纱巾裹面,脚步凌乱,走在阳光炽烈的异国街头。人群熙攘,擦肩接踵,心却踽踽独行,如穿行大漠。

   梦境、记忆和幻觉以及我们正走在当下的路,终是有着微妙的因果关系。

   皮肤还带着从沙漠而来的细尘和干燥,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是那样的不真实,就像看了一场下雨的电影,镜头中的一切并未与我发生实际的联系。灯光下,灰白色木头窗台上正盛开艳粉的伊朗玫瑰,波斯菊被雨淋折了花瓣,楚楚动人。一只玳瑁纹的小猫在雨蓬下躲雨,听到开窗的声音,并不惊慌,一跃跳进室内。

   这时,我看见雨里的顾。

   我们各自从南至北穿越伊朗炽热的沙漠性气候,在北部的小山村再度不期而遇。我们在长途旅行,这一站是伊朗。

   我叫他,顾,抬头看,是我。

   然后,听见他几乎冲上楼梯的声音。他说,你把头发剪了。

   嗯,就在刚才。

   第一次相遇,在伊朗南部城市设拉子,二十天前。

   那天清晨去警察局延签签证,长长的队伍已经排满一条街区。那么多的老人妇女和残疾人,从他们的长相辨认,可能是来自阿富汗的难民。他们的脸,在漫长岁月的等待中,沟壑分明,犹如雕塑。焦虑惊恐期待思念日复一日化作空洞僵滞的眼神。在烈日下,缓慢前移,面无表情。

   队伍前面的难民,手里捏着一些证明文件,小心地试探。

   我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一动也不动,好像站成了一尊化石。他的请求似乎未被受理,但他并不走,只是站着,嘴唇紧闭。目光落在我身上,直直地看过来,就像在发呆。我尴尬地对他微笑。

   忽然,他的拐杖落地,身体径直向后倒下,后脑猛烈碰撞桌角,再重重地落地。我的微笑一下子僵住,声音堵在嗓子眼发不出来。

   鲜血从他脑后汩汩流出。有人蹲下用手帕帮他捂住伤口,手帕一下便湿透了。他始终睁着混浊的眼睛,望向我们,或者望向黑暗的深渊,没有痛苦的挣扎和悲伤的眼泪,只是身体发出条件反射的抽搐。

   他们摸遍他身上的每一个口袋,摊开手说,没钱。

   没有人叫救护车。甚至没有被围观,队伍短暂地松散又整齐地排列好。

   我低声说,送医院吧,送医院好么。没有人回应。他没钱,没有人认识他,大家在排队办理更为重要的事情,顾不上他。也许,根本没人听懂我在说什么。

   托着老人的头帮他捂住伤口的男人,与我对望一下,无奈地将他的头轻轻放在地面上。他浅灰色的眼睛只那样忧伤地看我一眼,我便明白自己的焦急和央求以及心底对麻木人群的抱怨是多么地可笑,我凭什么站在道德的高处要求这些逃离祖国的难民去做一件超出他们经济和能力范围的救助。他们的口袋,也许一样,空空如也;他们可能也曾在战争与饥饿中痛失过家人,像此刻一样,无能为力;他们耗费数小时争取到这庞大队伍中的一席之地,缓慢移动的队伍或许正通向一次命运的小转折。

   我怀揣着花花绿绿的美金,却一再挪动脚步退后避开地上的鲜血。天性中对伤亡的恐惧,以及所受教育对麻烦事的逃避,我顶着一张惊慌伪善的脸,却无动于衷。我到达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家仅仅一天,一无所知。也许他正在等待一个延期留下的合法签章,他是谁,他来自哪里,他等了多久,他有多老?

   这里不是我的祖国,宗教与政治广受外界争议。不要参与到敏感事件当中去,是一个游客应该持有的正确态度。我在心里咒骂自己可恶的冷漠的价值观,但真切地知道,是的,我不能为他做任何事。

   他渐渐停止抽搐。几只苍蝇飞了过来。

   我捂着脸,忽然哭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的过程。它那么地迅速有力,像大自然一样高贵神秘。我看见水泥地上失血的青灰色脸,上衣口袋被翻转出来,烈日烘烤鲜血,苍蝇在上面打转,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几个便衣带走我,你看到了什么,就在刚才,你看到了什么!

   Nothing.Nothing.

     又问了许多的问题,回答语无伦次,有时一个英文单词怎么也想不起来,索性就沉黙。

   走出警察局,烈日如刀一般劈头盖脸划下来,腿一软,就倒下了。有人扶住我,他说我送你回旅馆。讲的是中文,他是顾。

   我并未看清他的脸,埋在他肩上哭了一阵。他说,我也看到了。

   死亡这个词,我写过很多次,以为自己并不惧怕。五年前,一个说爱我的男人身故。殡仪馆外面,漫天都是飞舞的纸钱。我在人群中抬头望向淡青色的天,一滴眼泪都没有。可我忍不住想象睡梦中的他正被推向熊熊大火,火苗窜起来,滚烫地灼伤他的皮肤。想到这里,我的皮肤就火辣地疼痛起来,这疼痛实在太具体,如身处炼狱。我那样的害怕死亡。

   顾说,战争最触动我的,恐怕不是前线的滚滚硝烟和战场上的伤亡数字,而是浩劫后的人,他们眼里的绝望。不不,也许连绝望都少了,只剩空洞。

起舞灵魂 于 2017-04-18 15:40:4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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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帖 2013-05-08 10:2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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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初见》--长篇小说(中东、高加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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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陌生人的归属感
      顾令我有归属感。这种归属感似一种淡淡的革命同志情结,乱世里独有的。谁也不问来历,却彼此交付信任。

    我们并未结伴,可是一再相遇。在亚兹德小旅馆的多人间里,在伊斯法罕的Iman广场上,在Abyaneh古村落里。有时微笑打个招呼就再次错过,有时一起生活好几天。

    一天,他给我看相机里的照片,黑暗的背景,手电筒的光束笨拙地在空中写下我的名字,安妮。像极了爱情电影里,他们用相机拍下烟火燃烧的轨迹。在物质匮乏的旅途中,浪漫而珍贵。并且,未带任何表白与期待。干净清透,如月下莲花,只是喜悦。

    雨小了,我们去买菜。马苏雷的房屋,建于半山腰,重叠错落。层层盘旋的路面便是下一层的屋顶。拾级而上,人字拖啪啪地溅起积水。

    友好的伊朗家庭邀请我们一起合影,闪光灯一亮,我们全都闭了眼睛。女主人开心地送给我们当天采摘的蕃茄和一小袋深红色的车厘子。卖羊肉汤的铺子,锅盖一揭开,蒸气滚滚肉香四溢。烙饼的大爷面前,大饼已经堆了一尺多高,这是伊朗人的主食,大饼卷着蔬菜豆子肉类或沾着汤汁吃,慢慢就习惯了这样的吃法和味道。

    在窄窄的雨巷里逛着这些小铺子,平凡质朴的生活原貌,有时走着走着,侧过头去看顾,他双手提着鸡蛋蔬菜和大饼,头发微乱,衣服肩膀上有深色的雨渍,裤角高低不同卷起一截。眼晴里有着一种莫名的甘愿和喜悦,居家的,安定的。

    此时,我们已各自坚定地走过千山万水,不知疲倦不知归期地向前旅行。也许有一天回到城市里获取和维持一份稳妥的工作与婚姻,也许便如此生活在路上。或者两者能够并存,虽然安全和自由总是难以兼顾。是的,旅行令人欲罢不能,就像炽热缠绵的爱情,飞蛾扑火亦无可厚非。我从来不问旅途中的任何人,为什么旅行。这是一个难以描述其意义的行为,之于我,它没有梦想的光环,不是逃避的路径,亦无猎奇的吸引,它只是糅合在血液里随之新陈代谢一再复苏的细菌,一遍一遍流经身体的每一寸血管,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可我知道,我最终将在责任、义务、理想、谋生方式、家庭和社会关系之间做出艰难的取舍和退让,寻找到其中的平衡点,从而做出生命中重要的选择。让旅行成为一件充满勇气与乐趣的事情,而不是盲从和莽撞。

    我长时间走路,写作,有时工作,获得不算丰厚的劳动报酬,维持简单的旅行和回归后的日常开支,对物质的需求逐日减少,鲜少依赖身外物建立自信与得到喜悦,不为旅行寻找堂皇的理由。走在路上,如同阅读一本好书,字词隽永,彼此相映,身心自在,甚至无需与人相诉。

    做了简单的素食,把桌布铺在地毯上,盘腿而坐。顾凑近我,轻轻开启合并的手掌。他说,送给你的。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轻快地飞出,尾部发出神秘微弱的黄绿色光芒,在空中慢慢盘旋。

    刚睡醒的猫跳起来,试图捕捉它。

    仰起头看,那一刻仿佛突然时光回转,赤足走在长江边的孩子,看见草丛里星星点点,她第一次知道有一种虫子可以发光,这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事物。那时候他那么地年轻活力,他自制万花筒,雕刻木头玩具,划独木舟带她去长江支流的中心,给她讲各种战争和鬼怪的故事还有他小时候的事,把萤火虫收集在玻璃瓶中送给她。

    我想带着他一起旅行。我的爸爸。

    我自小陪他饮酒。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人,喝酒难免寂寞。他每天晚餐都要喝白酒,但极为节制,从不贪杯,不因饮酒而宣泄情绪。我陪他喝,他也不阻拦。 我现在的酒量不算太好,但总想喝上一小杯。冬天用以暖身。

    伊朗没有酒喝。

    在后来的旅途中,土耳其爱琴海畔,我曾遇到一个温馨的伊朗家庭,三代人一起去度假。男主人邀我共进晚餐,开了一瓶棕色的药酒。八个人当中,只有我陪他喝,一杯又一杯。那酒的度数并不高,我喝完后自己倒满,家族的女性唏嘘不已。他先醉了,说话缓慢含糊又重复。他拍着我的背喃喃自语,大家都很尴尬。我突然听清楚他一直重复的是“你是我的女儿,你就是我的女儿……”我一下子就不行了,趴在餐桌上呜呜地哭起来,借着酒劲儿,顾不得矜持。

    并没有醉意,但酒精的好处在于,偶尔轻微的失礼、越界、反常都可以被合理地解释,被宽容地原谅。

    女主人慌忙回屋拿出一大罐手工酸奶,挖出一大勺,喂给我吃。他们忧郁地说,你醉了。

    男主人酒兴正浓,开始自责不该让我饮酒,我脸上挂着泪,扑哧一声笑出来。你知道么,我从小便与爸爸对饮,这在伊朗很难被理解吧。

    那时候,我的膝盖上是伊朗爸爸亲手包扎的纱布。我在寻找旅馆的路上惨烈地摔倒,背包太沉,挣扎许久竟难以起身。伤口里都是细砂子,鲜血顺着小腿往下流,我拖着受伤的腿经过旅馆的小花园,经过他们的餐桌。他停下吃饭,敲我的房门,手里拿着酒精和纱布。

    他一边用酒精清理肉里的砂子,一边用嘴吹着我的伤口。忍一忍,一下就好。他说。

    我看着他为我做着这一切,他的头发有些灰白,动作很轻。我的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他抬头问,是不是很疼。

    不是因为疼,不是的。我摇着头,要怎么跟他说,因为你让我想起了爸爸。

    我离家早,跟爸爸说话越来越少,他甚至不知道这些年我混迹何方。有时候在国外给他电话报平安,他也不问我在哪里。他对我的要求降低到最基本——活着便好。他越对我放手,我便越内疚,他是因为对我的生活感到失望而不想去了解更多。

    如果将来有一天,他肯跟我一起旅行,我们爷儿俩每天会在金色的落日下,干上两杯辛辣的好酒。我会告诉他这些年来我的旅程,甚至忘记了所有的辛苦与忧伤。尽管显得不尽人意不计前程,好在身体健康,内心愉悦。他一生为工作四处迁徙,无暇看风景,但归根结底,我们所追寻的,皆为自在,实现身体或者精神的温饱。

    我想带他去向遥远的地方,气定神闲地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他已经可以卸下繁重的生活负担,却仍旧生活在对未来的不确定和对我的担忧之中。那一代人,活得太忘我。我期待有一天,但愿那时他尚未苍老疲倦,在某个普通的清晨,递给我头盔说,来吧,我们骑摩托车出去转转,这次走得更远点。

    这位伊朗爸爸在日后的几天里,每日早晚替我换药,我像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与他们朝夕相处。分别那日,我从新闻中得知伊朗大不里士发生地震,那里是他们的家乡,他们在土耳其度假,也许浑然不知。他们亲人在家乡可安好?我几次欲言又止,不敢说出地震的消息。终于试探着问他们可曾打过电话回伊朗,听说早上还跟伊朗家人通过话,我的心才放下来。

    他给两个女儿准备礼物,很用心地为我也买了一份,刻上名字的项链。海蒂斯,阿特菲,这是你的,安妮。

    中午他们坐车离开时,我正躲在爱琴海边,为了回避分离的场景。我揭开膝盖上的纱布让伤口暴露在阳光下,希望日晒可以令它结痂。我要继续前行,腿必须尽早康复。他还是从计程车里看到我,叫司机停下,从打开的车窗里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宽厚有力,父亲的力量。

    如果一个陌生人令你觉得亲切,那就是一种奇妙的归属感,在彼此身上得到一种身份的认同。所有的联结,都是因果。
起舞灵魂 于 2013-05-28 14:21:24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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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帖 2013-05-08 10:43:59
Post #3
Re: 《初见》--长篇小说(中东、高加索)
 
小妖舞儿 离线 小妖舞儿 每次能看到触动我心的文字时,总会感到浑身发冷,这真是种奇怪的感觉。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独自旅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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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左手抓一团乱麻,拎不出活着的章法。我右手牵一匹野马,妄想着纵驰天涯。


 
旧帖 2013-05-08 10:48:41
Post #4
Re: 《初见》--长篇小说(中东、高加索)
 
allrhappy 离线 allrhappy 旅途中曾经有你陪伴,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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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

 
旧帖 2013-05-08 10:55:32
Post #5
Re: 《初见》--长篇小说(中东、高加索)
 
晏 离线 长肥了看. tongue
 
旧帖 2013-05-08 11:12:28
Post #6
Re: 《初见》--长篇小说(中东、高加索)
 
起舞灵魂 离线 起舞灵魂




3.一次别离
       我跟顾,大部分时间并不多话。简单的默契,彼此明了。一生中能够喜悦相对的朋友不会太多。我心中最理想的伴侣关系不过如此。

    清晨雨停,满眼苍翠,空气里是淡淡的泥土与青草芳香。

    顾已不在房间。这一次,不是早起拍日出,他走了。没有告别。小猫还在脚边熟睡,蜷成一团。

    他留下两张照片,一张樱花,一张红叶。

    在我的背包上贴了纸条,“我几乎爱上你,可是在路上,一转身,便各自天涯。”后面留下了他的Email地址。

    我把照片夹进书里作书签。纸条撕下来,想了想留下无用,顺手贴在了窗子上。

    这时候,猛然想起昨夜的梦。缅甸,柚木乌本桥,日落已尽,天边尚有一丝嫣红,跟顾并肩在桥上走,古旧的木板吱吱呀呀。红衣的僧侣迎面走来,顾把我交予和尚,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梦中并不惊慌,好像原本就在履行某种使命,接受到来的一切。只是天亮回想起来,心有不平,他在梦里梦外都用了沉默离去的方式。

    夏日里马苏雷的夜也有一种初秋的凉意。

    昨夜窗外,灯火稀疏,树影绰绰,烟雨濛濛。在一盏光线微弱的白炽灯泡下,我写完一个关于两小无猜的故事的结局。她在大雪的冬季回到故乡,站在红砖的旧宅前与男子告别,无人的老街种植笔直的水杉,雪无声落下。他叫她的乳名,把她裹进大衣里。她把脸贴在他的心口说,我隐约感到,会在一个远离文明的遥远地方停下来,那里气候炎热,没有冬季,它在浑浊如谜的人寰中给我方向的牵引。我只是回来与你告别,任何发生都不是偶然,总有一天会获得解释。

    写完结尾,不觉泪流满面。人是否都具有可怕的多面性?我只能在文字里倾注单纯与专注的珍贵情感,怜悯与承担,笃定与永恒。而面对现实的情感与欲望,却是迟钝疑惑的。至今我仍不能十分确认爱的含义与形式,是白首不相离?是愿为伊人故?我努力把抽象的东西具体化,爱是什么味道,什么颜色,什么温度,是否比早餐的蓝莓果酱更加甜美叫人念念不忘。那些把爱挂在嘴边的人,谁又能解释清楚?说出去的爱字,就像吐出一个烟圈,几秒钟就散了。

    顾显然有些无措,很多时候,他显得孤僻和沉闷,为了打破沉寂轻轻地揽了一下我的肩,他说,来看看我拍的马苏雷的夜。

    凑近相机翻看照片,夜色里的灯光妩媚动人,蔷薇花瓣薄如蝉翼,雨巷深邃悠长空无一人。我爱马苏雷的静谧,像一支森林月光下的小夜曲。一抬头,与顾四目相对,仿佛一霎千年,也许在那时空里,最适合发生一个温柔缱绻的轻吻,可我们各自目光躲闪,为内心短暂的凌乱寻找了一个平淡的话题。
    
    夜深,在地毯上合衣躺下,一夜无话。

    我在马苏雷走了大半天,从山脚到山顶,下来,再上去,不停地走。依赖身体的忙碌来实现无暇思考,或以暴饮暴食来对抗脑力活动,这是自欺欺人却行之有效的办法。

    浑浑噩噩地过一生最为妥当,苦的时候遗忘,痛的时候麻木,快乐时跳舞,欢喜时相爱。我知道的。

  我仍以赤子之心等待,带着诗意的爱情。喜悦、娇羞、含蓄、芳香。洁白柔软,好像初夏的茉莉。可,谁知道呢,那么多人张开双臂迎接的,不过是一段被欲望填充的乏味婚姻。还是倔强地等。

    一个人坐车返回德黑兰,小旅馆里满满的韩国人日本人。

    有一个日本女孩子长得非常好看,长长的直发,皮肤极白,嘴唇涂成鲜红色,总是一个人站在天井那里抽烟,手指纤长,她有时用手掌捧着阳光,认真地发呆,看上去诡异极了。就像是,像是不在人间。

    韩国男孩木山,还没走,他究竟住了多久?依旧窝在床上看电影,发出嗤嗤的笑声。他是个德黑兰万事通,酷爱手绘地图。哪里能买到韩国泡面和日本酱油,哪里的鲜榨果汁最便宜,哪家餐厅斋月白天仍然营业,了如指掌。

    新来的韩国老爹带着十几岁的儿子,他们在长途旅行,从南非一直走到了伊朗。有时候觉是他们不是父子,在中国,几乎没有这样的父子。

    我对这位老爹说,你是个好父亲。

    他耸耸肩,微笑道,全世界都这样说,除了我自己的儿子。

    那年轻的男孩子羞涩地低下头,他看上去干净健康,浑身洒满阳光,蓬勃的青春就像盛夏枝头上的绿色果实。也许他曾经对父亲叛逆或不解,但是此刻他扬起嘴角,对老爹说,全世界都认为你是个好父亲,也包括我。

    老爹在儿子的肩上轻轻捶了一拳,这是男人之间情感的表达。这一拳饱含了父亲的无限怜爱和欣慰,胜过任何语言、拥抱和眼泪。倒是旁观的我,忍不住鼻子酸楚起来。回想起自己曾被父母当成男孩子一般养大,什么时候开始从彼此理解到无话可说了,我竟然完全疏忽了这个变化的过程。对情感的认知,我那样的迟钝。

    他们买到一种好喝的果汁,两人同喝一杯,正巧看到我,便把杯子递过来,我直接用他们的吸管喝上一大口,三个人就傻傻地笑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快乐。

    旅馆前台永远围着几个人抽水烟和下国际象棋,经过时,他们也会把烟嘴递过来,我有时抽上一口,苹果味儿的。

    还有一个伊朗男人告诉我他娶了一个中国太太,我不信,他便翻出手机照片给我看。是的,与一个中国姑娘的婚纱照。可是照片再翻下去,出现几张外籍妓女的脱衣照。我若无其事把手机还给他,这是性暗示么?伊朗男人是有多么性压抑呢?不能发生婚前性行为,街上的姑娘全都包着头,很多黑袍子从头到脚包得严实,只露出眼睛。情侣不可以在公共场合亲热,甚至牵手都不行。严格的伊斯兰教义下成长的伊朗男人,手机里却存着大量女性裸照——跟婚纱照保存在一起。

    我想起曾经在卡尚住进一个当地家庭中,晚上男主人打开电视机,手握摇控器快速换台,新闻电影综艺全都没有兴趣,节目切换了两圈,才锁定一个购物频道。电视屏幕上重复滚动播放的是一个内衣秀,身材火爆的洋妞扭动腰肢,双手抚摸丰满的胸部,眼神迷离,红唇撩人,以此展示性感无比的塑身内衣。反反复复,总不见结束。模特的表现力极为强烈,像一团热辣得快要燃烧起来的小野兽。男主人盯着屏幕如痴如醉。我对广告本身没有异议,可是显然,他把它当成了性爱影片的替代品,被内衣包裹下的身体挑逗得饥渴难耐。生理的欲求被压抑到只能通过一个内衣广告获得安慰。赤裸的性索然无味。

    在旅馆里,大家排队洗漱,天台上晾满衣物,挤在前台巴掌大的地方上网,每个人都被沙发里的猫挠过,斋月里经常自己动手做饭,我早已忘了这是在旅行,这分明是,生活。

    德黑兰市中心的交通极为疯狂,想要在没有红绿灯的路口穿越马路,我只能硬着头皮不管不顾。第一次过马路,试探了好几次,所有车辆都不减速,摩托车和破旧的老爷车咆啸着径直逼近,我吓得连忙退后。旅馆老板走过来,一手提着我的胳膊,一手向飞奔的车辆示意,快速将我拎到街对面去。那些车就在距自己一米远的地方,吱地一声停住,司机把头伸出来,哈哈大笑。

    因此我知道他们的车技一流,车况良好。在之后的日子,索性像鱼一样穿行在德黑兰拥挤嘈杂的车流里,在刺耳的刹车声中,淡定地穿过马路。

    我对混乱的城市有着莫名的好感,时常想念印度那些迷宫般的小巷。在那里,牛高高地站在垃圾堆上寻觅食物,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只牛吃下一支完整的长柄扫把。男人们在闹市区背过身去对着墙小便。路边有人叫卖加了豆蔻的奶茶,杯沿上站着苍蝇,我一饮而尽。混乱就像一片浑浊的海洋,如若深潜其中,便易忘了自身的存在。不再关注自身,自然地接受各种事物,那些自以为美好的、邪恶的、喜爱的、厌憎的、在乎的、不屑的,最终都因存在而合理,你会发现它们本身带着某种不受干预的秩序,就像季节的更替,月亮的圆缺,耕种的时节,一一到来,身体仿佛在混乱中与自然契合。
起舞灵魂 于 2013-05-28 14:22:0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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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帖 2013-05-08 11:25:17
Post #7
Re: 《初见》--长篇小说(中东、高加索)
 
女人与小孩 离线 女人与小孩 先占位
 
旧帖 2013-05-08 11:37:11
Post #8
Re: 《初见》--长篇小说(中东、高加索)
 
傻苯驴 离线 傻苯驴 好久不见你文字,如今又有福读你写的东东,真好。

喜欢这名字:人生若只如初见sm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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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d or nomad? It's a problem.

我的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unshine192033

 
旧帖 2013-05-08 11:59:47
Post #9
Re: 《初见》--长篇小说(中东、高加索)
 
shiyu5 离线 shiyu5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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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 济州岛西安敦煌甘南广州珠海;2009年 越南柬埔寨拉萨日喀则珠峰山北京阿里叶城喀什乌鲁木齐成都厦门珠海;2010年 澳门曼谷清迈金三角成都昆明大理广州青岛烟台大连沈阳北京西安武汉杭州川藏线;2011年 香港韩国印度南疆;2012年 西藏印度尼泊尔埃及香格里拉香港;2013年 台湾美国墨西哥广西土耳其莫斯科;2014年菲律宾阿里法国捷克美国古巴秘鲁

 
旧帖 2013-05-08 12:11:17
Post #10
Re: 《初见》--长篇小说(中东、高加索)
 
风筝与风 离线 风筝与风 支持!wink
 
旧帖 2013-05-08 14:44:00
Post #11
Re: 《初见》--(中东、高加索)
 
起舞灵魂 离线 起舞灵魂




4.没有恰如其分的暧昧
      Mashhad hotel价格低廉,几乎是背包客的首选。提供免费的厨房,免费的网络,窗外便是华丽的清真寺,十五分钟即可走到德黑兰大巴扎,地铁和公交站近在咫尺,进入旅馆后无人严格监督女性是否佩戴头巾。重要的是,可以在天台上随意晾晒女性衣物,比起在伊朗住过的其它旅馆,这里显得更为轻松。我只有两三套衣服,在炎热的中东,及时洗晒一直是个问题。

    想起初到伊朗时,住在设拉子的小旅馆里,四处查看,未见任何人晾衣服。我太想洗衣服了,几乎无法忍受衣服上被阳光烤干的汗渍。于是我问房间里的日本男人,他恰好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们在深夜拿着电筒爬上天台,寻觅了一个角落,拴上绳子。他非常细心地将绳子绑成三角形,解释说“你是女人,你的衣服晾在里面那条绳子上,我的晾在外面这两条,刚好帮你遮住,我不确定你的衣服可以晾在公众场合。”细致周全的日本男人。他叫平尾智亮。天一亮,他便跑上天台帮我把衣服收回来。这种细小的动作,最让我无法招架。

    亚兹德一别,已有数日,在那之后每次趁夜色晾衣服时,我都会想起他。

    与路上大多数日本男人的沉默内敛不同,他喜欢交谈,酷爱学习中文,对中国的一切充满好奇,问题多得像记者一样,得到答案后会立即用笔详细记录。我们在伊朗同行几日。

    他背包旅行近二十年,其中七次前往中国,喜欢中国文化和中国姑娘。他认真地问,我已经在日本买了房子,这样可以娶到中国老婆了吗。他当真研究过中国国情,深知大多数传统中国人的婚姻先决条件以及房子对中国百姓的重要性。我虽笑着鼓励他加油,心里却有一丝身份的悲哀。我是否可以理解,在他眼中的中国姑娘,爱情和婚姻通常与物质条件紧紧捆绑,房子才是娶中国妻子的基本前提。

    原本在中国城市生活中普遍存在的看似顺理成章的观念,却让我笑容僵滞羞愧尴尬。毫无疑问,我也曾经,并且还将为生活营营役役,交换更为优渥的生存条件,尚无资格与世俗的需求撇清关系。但爱情,怎么会这么重?

    有时我们因为某个敏感话题而争执,中国人与日本人恐怕难以就个别问题达成共识。争吵过后,他为言行而道歉,但从不动摇观念。我们不能互相说服,和解的方式只有不再触碰争议。

    自从他帮我在设拉子的旅馆天台上晾了衣服后,我们的关系似乎特别亲近。我在公共浴室洗头,他在门口守候,小声说,外面没人,快出来吧。于是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没法包头巾,在他的掩护下快速躲进房间。我们分食一份套餐,晚上在多人间里各自讲白天的趣闻。他的手掌里不小心扎进细刺,我捏着他的手,用针尖划破他的皮肤挑刺,他认为这场面温馨极了,可我已经吓得手软。坐长途汽车时,他拍着自己的肩说,来,靠在这里睡会儿吧。真诚温柔的样子,我只觉得有趣,并不会真的靠过去。

    可是,旅途中所有的暧昧都是过度的。
    
    在亚兹德的多人间里,只有我和他。我趴在床上看书,他在收拾东西,突然不知道怎么了,他赤脚走过来,跪在我的床沿上,从身后环抱住我,刚剃过胡须的下巴触到我的脖子。我大叫一声从床上弹起来,这猝不及防的意外令我紧张,指着他质问,你要做什么你疯了吗。他却一副无辜的表情,赤着脚沉默地回到自己床上。

    大家都说容易被中东男人骚扰,我在伊朗第一次被骚扰竟然来自一个日本人。我还在心里替他辩解了一下,不应该啊,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啊。是否因为我不自觉地给出了模糊的暗示,传递出喜爱或者可以靠近与侵犯的讯息?两性关系之间的亲密程度,都要经由身体的接触来相互确认?不不,我并不想与他开展一夜情或者恋爱。我很清楚,我不爱他,不可能将身体交付,即使一个拥抱也会紧张防御。这拥抱显然包含了对肉体界限的试探。

    暧昧怎会恰如其分呢?旅途中短暂的陪伴与关照,之所以显得格外珍贵,是因为我们经历过独自一人的孤寂,为人海茫茫中的偶然相遇赋予了更多意义,以此滋生灌溉脆弱的经不起推敲的情感。暧昧本身已经越界,若非小心翼翼,难免碰触到对方底线,幻像戛然而止。

    我无法与他对话,第二日甚至没有正式告别。他默默地倚着旅馆的大门送我,我没回头。

    平尾智亮回到日本后,写了一封长信给我。他说,发生在亚兹德的那个拥抱,我很抱歉。我并非想要轻薄你,在我的观念中,认为拥抱不仅仅发生在恋人之间,我以为你跟日本姑娘一样。你了解外面的世界,因此我误会你能够接受这个拥抱。总之,非常非常抱歉,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我已经不再生气。无疑我并不讨厌他,在一起时甚至可以恣意地欺负他。“平尾智亮,我要喝水。”“嗨!马上!”

    虽然那个拥抱,我不认可仅仅出于朋友间的亲密,因为它发生得太突然,没有征兆,但是他的道歉我接受。

    我回信给他,“平尾智亮,你说过如果我去日本,你会亲自做料理给我吃,还记得吗?”我原谅了他。

    也曾遇到过少数年轻的男孩子,在短暂的旅途相伴中,出言不逊,行为失礼,幼稚冷漠,玩转利益关系。一转身便又嘻皮笑脸,并不会意识到自身表现不妥。宁可永不相见,也不会因自省而正式道歉。在他们看来,萍水相逢,不必长久,无需珍惜。反正互不相识,随时可以再无交集。

    平尾智亮经常写信给我,开头用中文写我的名字,信中介绍日本的风景、食物和茶,询问我身在何处。英文中夹杂日文和中文。我在路上简短回信,附上一张当时的照片。在信中跟随彼此了解更多的地方。

    如此便很好。
起舞灵魂 于 2013-05-28 14:22:5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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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见尘物空,如何静心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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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帖 2013-05-08 15:53:28
Post #12
Re: 《初见》--(中东、高加索)
 
燕十七 离线 燕十七 熟悉的文字。。。
感觉更沉静了。。。

喜欢。好评送出。
继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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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泰国缅甸18天。

 
旧帖 2013-05-08 16:08:29
Post #13
Re: 《初见》--(中东、高加索)
 
起舞灵魂 离线 起舞灵魂





5.走进传统的伊朗家庭
  在德黑兰拿到亚美尼亚的签证后,坐当天的夜车到乌鲁米耶。清晨六点,当地一个家庭来车站接我。爸爸妈妈两个女儿,很温馨,总是微笑,几乎从不大声说话。他们说波斯语和土耳其语,只有大女儿麦丽亚会少许英文,少到难以交流。
  
  我们在设拉子的旅馆认识,两个小姑娘在庭院里羞怯地请求与我合影。麦丽亚说她家住在乌鲁米耶,并在我的记事本上写下波斯语地址,请我去他们家中做客。在那个镶着彩色玻璃神秘得如同一千零一夜故事场景的院子里,她们就像从神话里跳出来的小仙女,牵着我的手,快乐得好像在云端转圈舞蹈。
  
  我答应她们一定会去。慎重的承诺。
  
  这是一个传统殷实的伊朗家庭,宽敞的独栋两层楼的房子,每个房间都铺着昂贵的手工羊毛地毯,客厅放着时尚的平板电视,厨房里现代设施一应俱全,有自己的轿车。
  
  母亲法特梅是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严格遵守斋月规定,白天绝对不进食,甚至不饮水。每天五次朝向麦加的方向,铺开一块方巾,跪拜祈祷。但她给孩子们和我做饭,蕃茄土豆鸡肉和米饭,这是我在伊朗第一次吃到米饭,十分美味,饭量猛增。
  
  家里女人们的着装都非常谨慎,即使夏季也需要在外面多穿一件厚厚的夹层风衣,长度盖臀。去楼顶晾衣服,也必须穿戴整齐,包好头巾。我晾好的衣服,又被她们悄悄移至角落隐蔽之处。哦,女人的物件,在家里也不可以光明正大地晾晒。

  我在这个伊朗家庭中被视为重要的客人,经历了一轮又一轮亲戚们的好奇参观。大家坐满客厅的沙发,挤在一起合影。他们热闹地跟我牵着手说波斯语,完全不管我是否能听懂,好像这并不重要,是的,并不重要。

  给我看家庭相册,很多张全家福。“我们每年至少要拍一次全家福。”麦丽亚说。相册里还有保存完好的古老的黑白照片,麦丽亚一一向我介绍照片上的身份。外公、外婆、舅舅、表姐妹们,好像母亲家族的照片更多一些。她父亲沉默寡言,自身也不爱拍照,只是出现在全家福中。麦丽亚的妹妹只有五岁左右,不会讲英文,但总是围绕在我们身边,看见照片中婴儿时期的自己,就害羞地傻笑,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小牙齿。我逗她取乐,她便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嗤嗤大笑不止。每当这时,她妈妈总要把她拽走,训斥几句,再向我抱歉。他们始终保持着对客人的礼节。

  看完照片,麦丽亚的爸爸忽然开口对我说:“那么让我们看看你的家庭照片吧。”他讲话的样子很平和,但能感受到一家之主的威严,孩子们都不敢与他过分取闹。

  “我……我没有带照片出来,都在家里放着。”我老实回答。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答案。独自旅行在他们看来已经很难理解,我身上再没有一张家庭照片,难免令人觉得薄情和孤寡。中国人也许没有习惯随身携带家庭合影旅行,但我多次看到外国人在谈到他们的家庭时,随时可以拿出照片来。曾在我家借住的法国夫妻,把亲人的照片和婚礼的照片打印制做成一本小册子,几乎每天都装在口袋里,与人分享时幸福喜悦。最常见的方式是把照片夹在钱包里,还曾遇到一个日本男人,把妻儿的相片夹在项链中贴身携带。他们都不吝啬让人分享他们的家庭画面。

  就在麦丽亚的爸爸表示疑惑和遗憾时,我突然想起背包里有一面小镜子,镜子背面是姐姐的婚纱照。于是我倒出背包里的杂物,找出镜子,递给他看。“这是我姐姐结婚时拍的。”我说。

  他们全家围在一起看那个小镜子,发出惊呼:“哦,姐姐比较美丽呢!”

  我这才意识到,一张亲人的照片终于证明了自己是个来路正常的有家庭温暖的好姑娘。

  麦丽亚不允许我离开他的视线单独活动,她和表姐要去暑期兴趣班上课,一定也要将我带去学校。

  我在教室外等得实在无聊,便去外面校园里逛逛,几分钟光景,麦丽亚就追了出来,担心得脸色发白。她不了解我已经独自走了许多国家,离开她一会儿并不会有什么危险。我解释她也听不进去,就一直死死拽住我的手,将我拖进了教室里。老师指了一个空椅子,我就莫名其妙地坐下来。

  这教室就像我的恶梦,一群初中女学生,正在用波斯语学习生物,我一句也听不懂。我看课程表里曾有过一节急救常识课,如何做人工呼吸,如何在地震火灾现场自救等,很感兴趣,还有美术课或者英语课也不错,偏偏这一节课是生物。

  我傻傻地坐在教室里,窗外的阳光正好打在脸上,非常刺眼,真想埋在课桌上睡一觉。可我不能睡,因为我的存在,班上的女学生都无心听课,大家不停地扭头看我,窃窃私语。麦丽亚俨然把我当成了她的私人财产,我这个东亚面孔的女人,令她的社交圈子与众不同。她还是个小女孩,本性热情开朗,所能接触的外国人也不多,对我格外重视。我觉得困扰,一点儿也不想上这堂乏味又完全听不懂的生物课。我想去乌鲁米耶博物馆,昨天去的时候闭馆,馆长专程送我一堆资料,并约定今天等我。博物馆就在学校附近,我可以自己走过去。天啊,我为什么要在这里上课?

  跟麦丽亚是没法讲明白了。又不能突然起立冲出教室,她一定会追上来。我对台上年轻的女老师抱歉极了,尽管她绘声绘色,仍无法把孩子们的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麦丽亚心满意足,算是正式让老师和同学们知道她有一个中国朋友了。她还有一个女同学不敢跟我说话,于是委托她母亲给我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她妈妈问我,可否跟她女儿交朋友。我笑着把纸条收下,麦丽亚却有些不快,一直是她在翻译,显得很不耐烦。等同学的母亲走后,她问我是否会打电话或写信给她的同学。我说不知道,她便把纸条拿走,撕成小碎片。

  唉,小女孩的占有欲。真不知该感动还是生气。

  昨天麦丽亚陪我去土耳其领事馆签证,因为找不到具体地址,路上有一个会讲英文的年轻男人热情带路。随后这个年轻人也在纸条上写下他的电话号码给我,告诉我如果在乌鲁米耶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那张纸条的命运也是一样,被麦丽亚撕得粉碎。

  麦丽亚大概十四岁,生活优越,家教良好,大部分时间温和有礼,可是也存在青春期孩子明显的攀比占有和任性叛逆。我那时大约也是这样,友谊受不了一丝威胁,那种不快乐,表现得直接而强烈。成长的每个时期,都会有自以为的天大的事。友谊、爱情、事业、婚姻、家庭、健康、自由……回过头来,有多少重要的事情被一笑了之轻轻放下。

  我只能趁麦丽亚午睡时,一个人在小镇子里转转。那是一个非常富裕但极度保守的住宅区。几乎每个家庭都有独栋的石砌楼房。除了孩子跑出来围观,房子的大门都是紧闭的,巷子里很安静。我发现似乎每一个窗子和露台内,都有人黙黙注视着我。大多是女人,充满好奇却巧妙躲避,一旦抬头看她们,便迅速将自己藏起来。这里与德黑兰仿佛处于不同时代。

  孩子们好奇试探,起初远远躲在墙角看我,随后慢慢聚拢来。胆小一些的孩子躲在较大的孩子身后,探出脑袋,捂着嘴笑。一个孩子飞快地跑回家,拿出一盘水果,放在我身边,盘沿上架着水果刀。第二个孩子马上重复了这样的动作。一盘又一盘,来自不同家庭。桃子、苹果、梨、黄瓜和杏。还有人送来红茶和方糖。他们几乎都不懂英文只能微笑交流。我坐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一群孩子围成圈看着我吃吃喝喝,感觉特别奇怪。没有一个家庭请我进去,只是不停地送出食物,直到实在吃不下,剩下的水果倒进背包里带走。我不能确认,那个午后,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情形。当地民风如此?或者我看上去太像一个穷困潦倒的外国流浪汉?

  麦丽亚家邻居有一个约三四岁的白胖小男孩,他每次看到我便会大声哭叫转身飞奔,找一个建筑物或大人的身后躲起来。他吓得脸通红,眼泪真的大滴往下掉。我试图朝他亲切的微笑,或送给他食物,但他总是不敢多看我一眼。起初几次我尴尬极了,不知道自己的长相或表情出了什么问题。后来我回忆起八十年代初期,我那时也不过这么大,在码头上玩耍,长江上的游轮靠岸,一群金发碧眼的欧美人朝我挥手,每个人都拿着鲜艳奇异的糖果送给我,胶卷相机举起来对着我喀喀喀地按。我当时吓坏了,四处躲藏,觉得他们长得实在奇怪,不敢多看,如同面对青面獠牙的鬼怪。乌鲁米耶的这个小镇子,可能鲜少外国人进入,这小男孩的心情恐怕与我第一次见到鬼佬时相似。再给他些时间,他会像其它更大点的孩子一样,慢慢认识我靠近我。

  女主人法特梅只比我大几岁,典型的家庭主妇,所有的工作都是照顾先生和孩子。结婚和生育都很早,看上去不太年轻,更像上一代。她的样子总令我想起伊朗小说《灯,我来熄灭》中的主妇,三十几年的人生似乎不曾为自己活过。可是,价值观被家庭满满占据,对传统的伊朗女人来说,又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有一次我们一起逛市场,我大步在前面走,过了一会儿麦丽亚追上我说,慢一点,我妈妈快要饿晕了。她因为斋月白天不能进食。我回头看到法特梅脸色惨白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台阶上。拿食物给她,她坚决不吃。伊朗的夏天干燥炎热,她连水也不肯喝一口。只能靠闭目养神慢慢恢复元气,又不肯耽误我的时间,一会儿便要起身陪我。我尊重不同的信仰,但问题是,斋月中的伊斯兰教徒是否还要从事体力工作,如果要,不进食身体如何支撑呢?靠着虔诚信仰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么?也许是吧。对我来说,还是太难理解。

  法特梅不懂英文,话很少,活动范围大多在厨房内,做饭,洗碗,打扫,煮茶。晚上她终于忙完,我们在客厅的地毯上并排坐下,她拿出一本《古兰经》,牵着我的手,示意我跟着她念。我出于好奇和礼貌学习了一阵,但她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越念越深情和投入,持续了很久。我连忙找出麦丽亚的波斯字典,翻出几个单词给她看,解释我并不是穆斯林。

  她惊讶极了,大声叫刚洗完澡的麦丽亚过来翻译。麦丽亚说她妈妈把我当成了伊斯兰教徒,希望每一个人都信奉真主安拉。她对着一本波斯字典费劲地查找,想要向我解释清楚她妈妈的想法。

  法特梅因为我不是穆斯林而感到悲伤,她无怨无悔地照顾我,可我竟然不是穆斯林。这些天,我在这里受到了极高的礼遇,他们不同意我睡地毯上,把麦丽亚的床让给了我;斋月里仍然变着花样给我做饭吃;每天都会去镇上买不同的甜点回来;我想去哪里看看时,他们总是全家行动起来,开车带我去,陪着我瞎逛;只要有他们在,绝不允许我花一分钱……我因为法特梅的悲伤而抱歉,一个人溜回房间里,黙黙地打包行李。这个善良的家庭妇女,在宗教问题上立场鲜明,虔诚有力。

  “你准备去哪里?”麦丽亚靠在门边充满内疚地问我。
  
  “大不里士。”

  “是因为我妈妈吗?”

  我停下手上的活儿,拉着她的手,一起坐在床沿上,温柔细心地对她说:“不是的,麦丽亚,我已经打扰你们好几天,我在旅行,不能总是留在这里。我明天去大不里士,从那里到亚美尼亚。”

  麦丽亚一转身便去告诉了法特梅。

  法特梅的弟弟在大不里士,是个工程师,英文流利,她专程打电话,让他跟我通话。她虽然遗憾我不是穆斯林,但在听说我将要去大不里士时,仍然热情地让她弟弟接待我。我感激不已,谢绝了她的好意,我只从大不里士陆路出境去亚美尼亚,并不打算停留。

  临走前翻开大包寻找一些小东西想送给他们,可几乎全是私人旧物,只有一瓶新买的日本酱油和几包韩国泡面,于是试着送出。好在他们对此感到新奇,我查出波斯语的名称,告诉他们如何食用。虽然不贵重,但他们看上去很开心,我渐渐消除失礼的尴尬。下一次,我应该在背包里装一些来自中国的小纪念品。

  麦丽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肯出来送我,她对我的感情和控制,超出我的想象。我始终无法忘记她的样子,似乎总在惊慌地寻找我,安妮,安妮,你在哪里。

  在门口又遇见邻居家的胖男孩,这一次他没有躲闪,害羞地跟在我身后,在斜阳下目送我走到巷子的尽头。我最后一次回头看这金色的童话般的小镇,朝那些温暖人心的陌生人挥手告别,再次上路。
(未完待续)
起舞灵魂 于 2013-05-28 14:23:3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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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帖 2013-05-08 16:22:53
Post #14
Re: 《初见》--(中东、高加索)
 
五彩斑斓海豚 离线 五彩斑斓海豚 有艳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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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斑斓海豚曾经在钱塘江戏过潮水,在清凉峰抓过麋鹿,在千岛湖钓过老鳖。平时喜欢游泳、爬山、旅行。

 
旧帖 2013-05-08 16:29:43
Post #15
Re: 《初见》--(中东、高加索)
 
起舞灵魂 离线 起舞灵魂
小妖舞儿 wrote:
每次能看到触动我心的文字时,总会感到浑身发冷,这真是种奇怪的感觉。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独自旅行了。


现在肯看这乏味的文字的人不多了,能够被触动就更少了。听到真是个大大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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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帖 2013-05-08 16:30:40
Post #16
Re: 《初见》--(中东、高加索)
 
起舞灵魂 离线 起舞灵魂
allrhappy wrote:
旅途中曾经有你陪伴,真好。


有你真好,我后面有写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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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帖 2013-05-08 16:32:12
Post #17
Re: 《初见》--(中东、高加索)
 
起舞灵魂 离线 起舞灵魂
傻苯驴 wrote:
好久不见你文字,如今又有福读你写的东东,真好。

喜欢这名字:人生若只如初见smile



好久不见了啊。我也喜欢人生若只如初见。w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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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帖 2013-05-08 16:32:57
Post #18
Re: 《初见》--(中东、高加索)
 
起舞灵魂 离线 起舞灵魂
shiyu5 wrote:
小说?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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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帖 2013-05-08 16:33:48
Post #19
Re: 《初见》--(中东、高加索)
 
起舞灵魂 离线 起舞灵魂
燕十七 wrote:
熟悉的文字。。。
感觉更沉静了。。。

喜欢。好评送出。
继续哦~~


谢谢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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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帖 2013-05-08 16:34:40
Post #20
Re: 《初见》--(中东、高加索)
 
起舞灵魂 离线 起舞灵魂
五彩斑斓海豚 wrote:
有艳遇吗?


小说里的“我”好像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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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帖 2013-05-08 16:51:34
Post #21
Re: 《初见》--(中东、高加索)
 
起舞灵魂 离线 起舞灵魂
晏 wrote:
长肥了看. tongue


什么时候能长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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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帖 2013-05-08 16:52:09
Post #22
Re: 《初见》--(中东、高加索)
 
起舞灵魂 离线 起舞灵魂
风筝与风 wrote:
支持!wink


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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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帖 2013-05-08 17:32:43
Post #23
Re: 《初见》--(中东、高加索)
 
拜罗依特 离线 拜罗依特 木有爱情情节,直接无视 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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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54rainbow.blo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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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旅行都应是一段历史的梳理。

 
旧帖 2013-05-08 17:36:59
Post #24
Re: 《初见》--(中东、高加索)
 
那一世 离线 那一世 配上几张图片作辅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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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 http://t.qq.com/waninacc?preview
印度 http://www.doyouhike.net/forum/globe/south_asia/485524,0,0,0.html
其他帖子: http://www.doyouhike.net/user/584508/topics/

 
旧帖 2013-05-08 17:50:52
Post #25
Re: 《初见》--(中东、高加索)
 
晏 离线 " 走在路上,如同阅读一本好书,字词隽永,彼此相映,身心自在,甚至无需与人相诉。"

喜欢这句.

路上的回忆只属于我们自己, 我甚至不愿意把它们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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